为了团聚的审判-koko官网下载

■ 法治故事作品选登

视觉中国供图

冯晶突然意识到，如果法律保护一个家庭的方法是无情地让母子分离，那本身就是司法者的失败

□ 陶铸民

吉林省梅河口市人民法院的家事法庭内的审判席和一般的审判庭有所不同——一个环形的圆桌，让法官和当事人得以坐在一起。圆，在中国常常有着美好的含义，比如团圆、圆满……这种设计，旨在营造一个相对宽松、温馨的氛围，使当事人更容易放下心中的芥蒂，从而更好地化解矛盾和纠纷。

围绕着这个“圆”，梅河口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法院“德润童心，法护成长”党建工作负责人冯晶，亲历了一个关于爱和拯救的故事。

一

2023年8月8日，结束了庭审工作还没来得及换下法袍的冯晶，在自己的办公室见到了梅河口市救助站站长张震。这位在未成年人保护战线上与她多次合作的“战友”几乎没有寒暄，直接向冯晶提出了自己面临的难题。

原来，不久前，梅河口市双兴镇民政助理在辖区排查的过程中发现了双兴村村民王晓梅的困难情况。王晓梅的丈夫李松于2023年3月因病去世，留下了妻子王晓梅和5个孩子。5个孩子里，最大的14岁，最小的还不满两岁，王晓梅已无力照顾孩子们。

民政助理将这一情况上报到了救助站。站长张震领着工作人员进行了几次调查，进一步认识到问题的复杂性。王晓梅家的一个难题是经济条件较差，但更大的问题是孩子们无人照顾。王晓梅是湖南人，在本地无亲无故，王晓梅已故丈夫李松的亲属也没有能力帮助王晓梅照顾孩子。

为了解决王晓梅面临的困境，救助站提出了一个想法——将几个孩子的抚养权变更到救助站名下，由救助站对几个孩子进行抚养。但这个想法是否能够实现，还要看法律规定和法院的判决，这也是张震来找冯晶的原因。

听完张震所说的情况，冯晶表现得十分犹豫。她只是答应先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去查找有没有相关的案例。她并非对法律规定不清楚，而是这位与王晓梅同为母亲的法官，对于张震提出的这个想法有种出于本能的抵触。在她看来，法院不是没有作过变更抚养权的判决，但在那些案例中，原来的监护人都有着重大错误，比如家庭暴力、遗弃孩子等。冯晶认为，如果由于无法照顾孩子就让孩子和母亲分开，反而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正因如此，她才没有直接同意张震的想法，而是要求到王晓梅的家里，亲自了解王晓梅的家庭状况。

二

2023年8月，冯晶在张震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了王晓梅家。她所见到的一切，让她之前的想法产生了动摇。30平方米的房子里，居住着一家六口。

不足一岁的小儿子李伟因为缺乏营养，还不能独自站立，只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王晓梅洗衣做饭的时候，14岁的大女儿负责照顾弟弟妹妹。据王晓梅说，因为家距离村里的商店比较远，在大女儿上学的时候，自己甚至不敢一个人去买东西，因为那意味着几个还不能自理的孩子无人照料。

冯晶试探性地提起了救助站的想法，王晓梅虽然难过，但几乎立刻表示同意。这在情理之中，但也在冯晶的意料之外。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母亲能够狠心放手？交谈中，王晓梅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多年前，王晓梅在北京打工时，认识了来自梅河口市双兴镇的工友李松。两颗游子的心彼此慰藉，很快就坠入了爱河。他们结为夫妻，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李怡。

那可能是王晓梅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李松在北京从事美容美发工作，因为技术高超，所以收入并不低，王晓梅也可以安心照顾孩子。不久，二女儿李莹和三女儿李妮、大儿子李龙相继出生。

几个小生命的诞生为这对夫妻带来了快乐，也增加了他们的生活压力。为了给几个孩子更好的生活，李松决定前往深圳和朋友一起开办美发学校。

但后来的变故，王晓梅也说不清楚。她不知道李松是因为办美发学校赔了钱，还是被人骗了钱，总之，美发学校最终破产。李松不但没有赚到钱，还欠下了不少债务，一家人只好离开深圳，回到李松的家乡双兴镇定居。

李松一家最开始在镇上租住了一间小屋。不久之后，镇里帮助李松盖了现在的房子，一家人算是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家。创业失败和巨额债务让李松有些颓废，但他还是努力地赚钱养家。但祸不单行，不久，李松被查出了肺癌。原本不幸的家庭，又一次坠入深渊。也是这一年，李松和王晓梅最小的孩子李伟出生了。

2023年3月，李松告别了爱他的妻子和儿女，离开了人世。王晓梅也开始了她艰难的生活。

说到自己丈夫的时候，王晓梅表现得很平静。生活的艰辛让她没有时间为亡夫悲伤，独自照顾5个孩子早已占用了她全部的精力。更让她痛苦的是，对5个孩子的愧疚。

大女儿李怡的学习一直很好，是学校的前几名。为了帮助母亲，她很快学会了烧炕、做饭、洗衣服。只有14岁的她承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李松去世的时候，天气寒冷，为了让几个妹妹暖和起来，李怡就一直烧炕。烟熏火燎之下，李怡小脸通红。可奇怪的是，炕已经烧得滚烫，家里也不见暖和。

等王晓梅到家的时候，家里的炕已经被烧塌了一块。王晓梅抱住几个孩子，终于痛哭出声。

还有一次，大女儿李怡去上学，王晓梅去地里插秧。等到她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三女儿不见了。她疯了一样地在村子里找，最终在一条大道上找到了迷路的三女儿。从那以后，王晓梅再也不敢独自离开家了。

日子久了，王晓梅已经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长此以往，情况可能还会进一步恶化。

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情，王晓梅在听到变更监护人的想法时，几乎立即就答应了下来。不是她不爱自己的孩子，也不是她不想和几个孩子共同生活，而是她想要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条件。

三

在离开王晓梅家之后，冯晶第一时间向法院党组和院长汇报了案件情况，也说明了案件的难点和风险。对此，梅河口法院院长杨晋东给出了四个字的回应——如我在诉。他说：“苦难和问题都能克服，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老百姓的问题当成自己的问题去解决。”

之后，冯晶又去了王晓梅的家三次，除了进一步了解王晓梅的想法以及孩子们的学习、生活状况，她还给孩子们送去了文具和衣服。

在王晓梅家里，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再次向王晓梅说出了他们的想法——把几个孩子的监护权交给救助站。张震说，孩子的情况已经不能耽搁下去了。大女儿李怡本来是学校的前几名，但经历了家庭的变故，成绩现在有所下滑。而小儿子李伟的营养和健康问题也必须立即解决。对于张震的观点，王晓梅默默地点了点头。

面对王晓梅的家庭现状，冯晶并没有立刻给出承诺。她凑到了李怡旁边，问女孩在写什么作业，又问几个孩子在生活中还有什么需要。其实，她知道张震想要法院抓紧推进监护权变更的进程，但她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在离开王晓梅家之后，冯晶和张震发生了第一次争执。张震和冯晶再一次说到几个孩子的近况，他告诉冯晶，不能无限制地等待下去。冯晶则问张震，让孩子和母亲分开是否就是唯一的选择？ 

在心理上，冯晶同情王晓梅，也知道张震说得没错：越快安置好几个孩子，他们就能越早地开始新生活。冯晶感到了自己身上的巨大压力。用冯晶的话说，现在是一家六口人对生活的希望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必须对得起这份信任。

冯晶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回到法院之后，冯晶就找到了几名负责未成年人保护的法官，几人很快梳理了相关法律规定和程序。但是，这是整个环节中最简单的部分，他们还要制定一个更为周密的计划，确保救助站能给予孩子更好的环境，同时还要尽量让孩子和母亲不分开……

四

在讨论的过程中，有人对冯晶直言不讳：“这些工作本来是可以不做的。一旦去做，将来孩子如果成长不好，很可能会埋怨你，甚至怨恨法院。”

冯晶说：“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得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按照计划，孩子们根据年龄，会接受不同的安置方式。小儿子李伟年龄尚幼，监护权不作变更，大女儿李怡马上要参加中考，也暂时留在母亲的身边。二女儿李莹则要到指定的学校就读；三女儿李妮、大儿子李龙都在学龄前，要到指定的福利院生活。

在和救助站确定方案后，冯晶领着王晓梅和孩子一起来到福利院了解环境。那天，几个孩子在车上吃着平时难以吃到的零食，既疑惑又兴奋。这一幕，看得冯晶有些心酸。她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让这些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在福利院，院长和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冯晶一行，为他们介绍福利院的生活。在福利院的保育室，王晓梅将小李伟放进摇床里，年幼的李伟摇摇晃晃地发出“咯咯”的笑声。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介绍，对于不能自理的孩子，福利院有二十四小时专人照顾，保证孩子可以健康地成长。

离开保育室，福利院的公共区域有一处儿童玩耍的游戏区，里面有社会各界捐助的玩具。此时，正有几个孩子这里玩耍。李龙和李伟立刻被吸引住了，于是冯晶和王晓梅把两个孩子抱到游戏区，让两个孩子尽情玩耍。看着玩玩具的孩子们，王晓梅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犹豫，作出她的决定。这或许是一个母亲痛苦的决断，但也是一个母亲最炽烈的爱。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感情都期待着相聚，但只有父母的爱会将孩子送向远方——只要他们想去那里，只要他们过得幸福。

“一定要让孩子们过得幸福。”这不仅是王晓梅的希望，也是冯晶要践行的承诺。王晓梅不知道的是，冯晶之后又两次来到福利院了解情况。关于孩子要面临的所有生活细节，冯晶都认真地记录，并不厌其烦地向院长和工作人员请教。工作人员有些不解地问：“既然孩子的母亲已经来看过了，也很满意，你何必还要再来问呢？这也不是你的分内工作。”

冯晶说：“法官也不是只要判案就行。王晓梅信任我，那些孩子信任我，我就得为自己的工作负责，也得为王晓梅和那些孩子负责。她有些不懂的地方，有些想不到的地方，我也要再帮他们好好看看，好好了解。这当然也是我分内的工作。”

五

“行，听你们的。”这是王晓梅在与冯晶等法官沟通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她并不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甚至某些时候，她身上表现出明显的软弱甚至愚昧。但当她确定作一个更有利于子女成长的决定时，却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坚决。

至此，冯晶确定王晓梅认可了救助站的想法，也接受了分离的“宿命”。现在，只要法院作出判决，就可以皆大欢喜。救助站向法院正式地递交了变更申请，申请变更几个孩子的监护权，同时检察院也进行了支持起诉。案件由经验丰富的法官马万德负责，并且很快定好了开庭日期。正常来说，冯晶已经可以功成身退。

但在庭审之前，冯晶又让福利院犯了难。原来去福利院实地了解情况的同时，冯晶还找到了法院立案庭庭长、未成年人案件的心理咨询师陈婧法官，委托她去了解王晓梅家几个孩子的心理情况。

庭审之前，冯晶和陈婧交流起了孩子们的成长问题。陈婧眉头紧皱，显然几次心理疏导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她对冯晶说，和母亲分开这件事，对于几个孩子的成长肯定是不利的，但维持现在的生活状态也不行。王晓梅不但没有精力照顾几个孩子，同时由于对孩子的愧疚，心理问题也非常严重。

在陈婧看来，冯晶面临的不是一个“好”或“坏”的选择，而是一次关于“差”和“更差”的艰难取舍，这是一个两难的决定。而更重要的是，庭审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冯晶只能劝自己：世事难以两全，这是无奈的选择。可是，夜里她又会突然惊醒，满脑子都是那几个孩子哭着被拉走的场面，这让她痛苦不已。抛开法官的理性思维，她同样有着作为母亲的感性。她又回忆起自己刚听到案件时的本能想法：不能让孩子和母亲分开……

明亮的月光洒在屋子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月亮映照下灯火璀璨的城市，无数光芒像是天上星辰的倒影。这样繁华的城市，难道容不下一个圆满的家庭吗？冯晶突然意识到，如果法律保护一个家庭的方法是无情地让母子分离，那本身就是司法者的失败。

冯晶又想到了第一次去王晓梅家的情景：几个孩子并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到访而羞怯，也没有因为吃到了平时难以吃到的零食而忘记礼貌。他们热情地将叔叔阿姨领进屋子，礼貌地感谢他们的帮助……那些遭遇了生活磨难的孩子，那些在痛苦中相互扶持的孩子，他们和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那个夜晚，冯晶犹豫了许久，还是拨通了救助站站长张震的电话，向他转述了心理咨询师的观点。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其实，和冯晶一样，张震对王晓梅的家庭情况非常同情，也一直在寻找能够更好解决王晓梅家庭困境的方法。在和站内同事的几次讨论后，他确实也拿出了一套更加人性化的方案：在变更监护人后，仍委托王晓梅对大女儿进行照顾，由救助站监督并提供生活所需。而随着其他孩子慢慢长大之后，救助站将逐步归还孩子的监护权。

但是，在冯晶看来，等到孩子长大，可能童年的心理问题也已经形成。所以，这并不是她认为的最好办法。

张震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反驳冯晶只是有些无奈地说：“总不能够像寄宿学校一样，让王晓梅随时能把孩子接回家吧？”

张震的话顿时让冯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考的误区。是啊，为什么不能让福利机构变成像寄宿学校一样呢？其他的变更监护权的案件多是由于原有的监护人不负责任或是侵害被监护人，所以福利院不但要给未成年人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还要成为隔离原生家庭的保护墙，但是在这个案件中并不是这样。王晓梅并没有什么过错，福利院不应该成为阻隔王晓梅和子女的壁垒。法院判决可以变更孩子的监护权，但并不能，也不应该割断母亲和孩子的血脉亲情。

冯晶觉得，福利院应该让王晓梅可以随时见到孩子，甚至应该在王晓梅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将几个孩子接回家中团聚……这样，福利机构就成了寄宿制的学校，只会帮助王晓梅照顾孩子，而不会让爱分离。

冯晶和张震对于这个想法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确定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之后，张震还提醒冯晶，要落实这个方案，必须取得福利院的认可。

第二天一早，冯晶就立刻驱车来到福利院，提出了这个想法，但这却让福利院犯了难。无论是外人随意进入探望，还是让孩子自由出入，都不符合福利院的管理规章，也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风险。福利院院长对冯晶说出了心里话：“孩子的监护权一旦变更，就意味着孩子的监护义务由福利院承担，福利院必须保证孩子的安全。如果孩子在离开福利院和母亲见面时出现了意外，这个责任谁都担待不起……”

对于福利院院长的担心，冯晶早有预料。她向院长讲起了几个孩子的家庭情况，讲起了几个孩子的故事。最后，她说：“我们变更抚养权，就是想要给几个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社会设立福利院也是为了给那些有困难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成长空间。如果因为怕担责任而让母子分离，那这些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我们可以制定一些措施保护几个孩子的安全。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和你们一起承担。”

也许是王晓梅家庭的特殊情况打动了福利院院长，也许是冯晶的话说动了福利院院长，最终，福利院同意了冯晶的要求，允许王晓梅可以随时看望孩子，假期还可以将孩子带回家团聚。

听到一家人不用分离的消息，王晓梅痛哭失声。她拉住冯晶的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2023年10月8日，在梅河口法院的家事审判庭内，这一特殊的案件终于开庭审理。在听取了案件始末之后，法官判决自2023年11月13日起，李怡、李莹、李妮、李龙的监护人由王晓梅变更为市救助管理站。

庭审之后，冯晶对王晓梅说：“今天的判决不会割断你和孩子之间的血脉亲情，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割断的。变更孩子的监护权，只是为了让孩子能够更好地成长。之后的日子里，你还是需要关心孩子的成长，尤其是孩子的心理健康，这既是你作为母亲的义务，也是你作为母亲的权利。我希望你能够和救助机构一起，为孩子提供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也希望你能够为国家培养5名优秀的人才。”

很快，王晓梅和她的孩子们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法院的工作并未终止。冯晶等法官都定期对王晓梅家进行了回访。在最近一次回访中，王晓梅对冯晶说，她准备去福利院找一份工作，这样既能随时见到孩子，又能赚钱，妇联也对她进行了职业培训。“如果人家不要我，我就试试做直播。”她笑着说。虽然生活依旧艰辛，但此刻，她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文中所有当事人均为化名。作者系吉林省梅河口市人民法院法官）

责编：尹丽